吳明捷滿心愧疚,他曾看過很多從軍隊退下來的士兵,手腳不全的居多。但卻很少受到尊重。雖然大家嘴巴上說要感謝他們保護家園,但事實上卻是,日本戰敗了。而他們付出的生命和手腳,也全部打了水漂。

  這些身體殘缺的士兵的存在,好像是諷刺著日本國民,他們做了一次無謂的戰爭。而士兵們似乎也感受到戰敗的責任,變得壓抑而沉靜。但事實上該背責任的根本不是他們,而付出代價的卻是他們。

  眼前的軍官似乎不是安靜的那一群,面對呆若木雞的他,軍官惱羞成怒似的吼了一聲,「啊是沒看過斷手的喔?」

  吳明捷真的感到手足無措了,「我、我不是故意的……真對不起……」

  錠者很不禮貌的對吳明捷嘖了一聲,或許因為是活過一段在刀頭舔血的日子,他實在很受不了男人婆婆媽媽的。

  的確,他覺得自己可能要變成殘廢,是一件很羞恥的事情。

  但他還不需要一個陌生人來可憐他。

  他怒瞪了吳明捷一眼,接著頭也不回的回到車站裡了。

  錠者在車站裡找張椅子就坐了起來,一邊翹著腳一邊煩躁的抖著。

  媽的──越想越不爽──

  錠者又起身到車站外,想把那個不長眼的上班族再狠狠的罵一頓。但車站外哪有吳明捷的影子?只有一個瘦弱的中年婦人一臉激動的望著他。

  「博美!」

  他乾啞的叫著,「媽……」

  他曾經想過和家人重逢是怎樣的情況,現下和他想得差不多。

  一點也不意外的,母親抱著他哭泣了起來,還不斷念著,「回來就好、回來就好……」

  被抱住的錠者並沒有像他母親一樣激動,只是抬頭望著天空飄落的霜雪。

  真的……回來就好了嗎……?

 

 

#  #  #

 

 

  他注意到,母親跟他說話的時候,刻意不看向他的右手。

 

  錠者的母親停止哭泣後,一直不斷嘮嘮續續,像是不讓場面冷下來般,不斷的重複一些她生活上的瑣事。

  「我們知道你要去南洋的時候,都以為你肯定回不來了。你姐結婚了,就和老公一起在牧場幫忙,還生了一個小孩……」

  這個意思是牧場不用他繼承了?

  錠者覺得鬆了一口氣,但又有點失落。

  算了,這樣反而也好。

  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失落,錠者開始轉換話題,「……媽,你一個人來嗎?怎麼來的?」

  「我坐你爸的車來的。他說他先去街上蹓一下,等一下再來接我們。」

  「車?」錠者皺眉了。為了戰爭,幾乎所有的金屬都被徵收了,家裡哪來車這種東西?

  「對啊,就是車……」錠者母親心不在焉的回著話,對著前方揮著手,「啊,你爸來了,在那裡。」

 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奔馳過來,馬車在他們面前完美的剎車。錠者的父親很自然的在車上和他點頭示意,「唷,博美。我來接你們了。」

  錠者張大嘴巴,完全不知道該從哪裡吐槽起。

  啊……是啦,那也算是個『車』……

  雖然他們家是開牧場的,但是馬車在街上奔跑,也太囂張了吧?!

  錠者的父親瞥了他一眼,很順的脫口而出,「啊,你手斷了啊?」

  ……你怎麼講的這麼自然。

  錠者的母親尖叫了,「孩子的爸!你怎麼可以就這樣講出來!」

  雖然母親是好意,但他總覺得有二度中槍的感覺。

  不過相對於父親的……直爽。錠者覺得自己是個性比較像媽媽的,至少自己對人比較有常識一點。

  「斷手就斷手嘛,有什麼不好講的。」錠者的父親也不囉嗦,把車停好,直接下車走向錠者。錠者博美全身僵硬,任由他父親捏他的另一隻手,以及拍拍他的兩隻腿,「你另一隻手和腳都是好的嗎?」

  他瞬間想到了待宰的肉豬,「……都可以正常活動。」

  父親鬆了一口氣,「那太好了,至少還可以幫得上忙。在我們家是不能吃白飯的。」

  ……要是我的兩隻手都不能動了,那該怎麼辦呢?

  但他很識相的,沒把這句話問出口。

 

 

  因為戰爭鐵器被徵收,所以這個馬車,是錠者的父親用來載貨用的。

父親在前坐控制馬,他和母親就一起坐在載貨的後面。

  不過老實說……坐在馬車上,還真不是普通的丟臉。

  錠者坐在馬車上,幾乎要把臉埋進膝蓋裡了。就算是他手斷掉之後,也沒這麼受人注目過,看向一旁神色自若的老媽,真強者……

  雖然是這樣,但錠者實在好奇多年未歸的家鄉到底變成了什麼樣子,他不住的從眼角偷看。

  這麼說來,變化的比他想像中的少呢。

  他家是鄉下就不用說了,幾乎沒什麼變,只有車站附近的破公寓似乎小小的翻新了一下。但是他在大阪醫院的時候,就非常有感覺了。

  或許是因為傾全國之力去打了戰爭,國家以及國民都沒有錢去蓋新房子,或是蓋新設施。除了被美軍轟炸掉的地方之外,整個都市像是時光停滯在戰前一樣,一點變化都沒有。只有人民看起來憔悴,憂傷了不少。

  戰爭……到底是為了什麼呢?

  錠者神色複雜,板著臉孔若有若思。母親以為錠者在意父親剛才的話,也不敢跟他搭話,兩人就這樣一路沉默直到回家。

 

 

#   #   #

 

 

  老實說,錠者看到自己姐夫時,嚇了一大跳。

  和他姐一起繼承牧場的男人,原本以為是和父親一樣高大健壯的男人。今日一看,雖然高大健壯是有,但仔細一看,腳似乎有受過傷。走起路來一擺一擺,是用右腳拖著左腳走路。

  母親看了他的表情,偷偷在他耳邊解釋著,「所有年輕男人都上戰場了,剩下來的不是老弱,就是病殘。你姐夫這樣已經算很好了。」

  似乎是察覺了母親的竊竊私語,錠者的父親一旁大聲的說,「你姐夫這樣都可以做事了,你也要幫忙喔!」語畢後,又自以為小聲的補了一句,「太好了。一個少了手,一個少了腳。這樣彼此做不到的農務就可以互補了。」

  ……原來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啊!

  果然他的老爸,與其說是他們的老爸,比較像是他們農場的上司。

  錠者的姐姐在一旁柔聲的幫腔,「爸,你不要這樣說嘛。博美好不容易回來,至少讓他好好休息幾天吧。」 

  姐姐,真溫柔……不虧是從小最疼他的人。

  錠者心下有點感動,第一次有種真的回到家的感覺。

  「對了,這是我的小孩,今年讀國小。你還沒看過他吧?」姐姐把藏在她背後的小鬼,推上前來,「來,健吾。叫舅舅。」

  叫健吾的小鬼身體健康、四肢健全,只是……有夠胖!不知道姊姊是怎麼養的,怎麼可以在戰時把一個小鬼養的那麼胖!

  小胖子很不情願的開口,「舅舅。」

  「呵呵,好乖。」錠者假假的笑了。天啊,這麼胖!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在運動啊。

  和親戚相見歡之後,他們很順理成章的聚在一起吃飯。

  吃飯前她媽一直頻頻想幫她夾菜,甚至想幫他把筷子換成湯匙。但錠者都一一拒絕了。

  拜託,左手也是可以拿筷子的好不好。

  而且其實他生活自理一切正常,穿衣服、拿東西什麼的都可以,只是不能一次拿兩個碗而已。

  吃完飯後錠者回到自己的房間。房間裡乾淨整齊,什麼東西都沒變過。連擺在床頭的相框也一點灰塵都沒有,看得出來母親有先打掃過。

  錠者坐在床上,拿起了那張框起來的相片。相片裡的他穿著札幌商的球衣,一臉臭,但他的隊友卻都帶著笑容。

  這張照片是在甲子園剛結束時拍的,當時他臨陣脫逃,但是隊友都沒有怪他。他一直感到很抱歉,畢業後一直想著總有一天,或許是同學會的時候,再找機會和大家道歉。

  但這些人,不知道有幾個還活著呢?

  一瞬間,他腦袋浮上了這個念頭,但馬上甩開。

  如果說戰爭帶給他什麼,那就是狠狠的教會他絕對要把握當下。生命是不等人的。

  錠者開始翻找著自己的房間,當他要去打仗的時候,把所有關於棒球的回憶,包括隊友的通訊錄之類的,好好的封存在一個箱子裡。

  他找了很久,才發現箱子不是放在原來的地方,而是被母親收到壁櫥裡了。當錠者打開塵封多年的箱子時,很明顯的少了一個東西。

  「我的手套呢?」錠者很緊張的自言自語。

  雖然他已經不能再投球了,但那手套不但是他自己打工花錢買的,而且還有他三年來所有的努力的回憶。

  一定是有人拿走了。他想也不想的衝去找他母親。「媽──我的棒球手套呢──」

  錠者的母親正洗碗洗到一半,她稍微擦了擦自己的雙手,走到客廳和錠者說,「那個喔……因為你也用不到了,我就把借給健吾了。你也知道,現在什麼都貴,再買個手套要花不少錢啊……」

  錠者覺得自己有點生氣了,「借給他?我的寶貝手套可不是要給小孩子當玩具的耶!」

  錠者的母親皺眉了,「健吾不是當玩具,他是認真再打棒球的。你別看他這樣,他是小學棒球校隊的……」

  「他是校隊?」錠者完全驚訝了。那個小胖子耶!就算打了安打也不見得跑的動吧。他嗤之以鼻,「八成是候補的。拜託!我讓他一隻手都打的贏他……啊。」

  話說到一半,錠者博美自動閉嘴了,因為他看到健吾小朋友本人在瞪看著他。

  「你看看你──」母親責備似的拍了一下他。

  啊我怎麼知道他會突然過來。這個死小鬼,走路都不出聲的。

  錠者摸了摸鼻子,自己才剛回到家,決定還是當個好人好了。

  他拍了拍健吾的腦袋,粗聲粗氣的說,「好啦,手套先借你。珍惜一點用喔,壞掉就宰了你──」

  母親厲聲的叫,「博美!」

  可惡!這個死老媽!有了孫子就不挺兒子了。

  錠者只好把語氣放緩,「弄壞沒關係……不過最好是不要弄壞。反正絕對要珍惜使用!還有,你媽如果買新手套給你,一定一定要把舊的還給我。」

  健吾沒有說話,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,然後達達達的跑回自己的房間。

  錠者則是對母親聳聳肩,他已經盡力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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