雖然戰敗了,但錠者卻沒有像普通士兵一樣,直接回到北海道。

他們這些傷兵,很多傷口只是暫時處理,傷比較重的,必須要到大阪的醫院再次接受治療。

以錠者的例子來說。他雖然是被截肢,但軍醫使用的鋸子非常不鋒利,遇到比較大的骨頭,就難以切斷。為了避免感染,他手臂上的肉是都被刮掉了,但還有一截斷骨露在外面那裡。

此次去大阪,就是要去把那根斷骨處理乾淨。

錠者知道後,就一直想要怎麼跟父母講這件事情。

他是家中唯一個兒子,上面有一個姐姐。

家裡是開牧場兼務農的,在北海道來說,是個很普通的職業。

如果他活著回來的話,照理來說,家裡是由他繼承的。

但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殘廢。

錠者嘆了一口氣。

殘廢啊……這個詞會跟著他一輩子吧。

他跟著軍隊一直從菲律賓坐船到那霸,再從那霸轉入大阪港。

這一路上,他都沒有答案。

 

#   #   #

 

 

吳明捷很少喝得這麼醉過。

他偶爾也跟著公司的人喝過幾次酒。但他實在沒辦法像日本人一樣,一喝酒就變身成另外一個人,所以他通常都是淺嚐即止。

但今天,他在認識的朋友開的店,完全就是喝開了。甚至喝到最後,一點都不顧忌的開始罵著各種的髒話。

「你婆介赫、么壽子,你衝消食──」

「喂喂──吳你不要這樣啊!」他的朋友兼居酒屋老闆,很緊張的阻止他,「雖然這裡大部分都是日本人,聽不懂你罵的客家髒話,但這樣還是不太好吧!」

老闆也是來自台灣的,雖然不是客家人,但也知道這幾句話是髒話。

吳明捷沒有回話,只是醉眼朦朧的看著老闆。

老闆嘆了一口氣,「吳,你到底是怎麼了?」

「今天我的上司,勸我『退休』了。」吳明捷說完這句後,就不說了。只賭氣似的猛灌著酒。

雖然這話乍聽之下沒頭沒腦的,但老闆也懂了。

之前老闆就曾經聽吳明捷說過,他們公司的主要業務是針對殖民地開發。現在日本戰敗了,殖民地都被回收了,公司的業務也大量的減少。像吳這些不是公司主力的成員,公司自然希望他們走路。

而且日本的雇用是終身制的,並沒有所謂裁員的事情。頂多就是上司明示暗示你,該『退休』了。不然就是把你調到個荒山野嶺的分公司,讓你知道你不受公司重用,逼迫你主動請辭。

老闆安慰著吳明捷,「吳!退休就退休啊!大不了你到我們店裡來賣客家菜,我罩你!」

吳明捷更憂鬱了,「我不會做菜……」

老闆尷尬了一下,但又說,「不然經商也可以,現在我們是『外國人』了。現在日本政府對於外國人是不扣稅的,我有許多韓國、台灣人的朋友們都改在日本經商了呢。」

吳明捷沒有回話,只是兀自沉思。

經商啊……也是一種方法。

可是他就是很不爽、很不爽。自己為公司努力的時候也沒加薪,現在用不到他了,倒是很順理成章的一腳踢開。

但他還是等酒醒回家時,寫了整整齊齊的辭職信,等到隔天到公司去的時候,打算丟到上司的臉上。

但第二天他帶著臭臉去公司的時候,上司倒是一反常態的和藹可親的把他叫過去,「吳,昨天跟你商量的事情,你想好了嗎?」

你都決定了,還需要我想嗎?

吳明捷手捏著辭職信,心裡一把火燒起來。這時他才知道,閩南話說的歸覽啪火』是什麼感覺。

上司還是那個口氣,不過更帶點親近和討好,「不然這樣子,不想退休也沒關係。北海道那裡有個科長的缺,你有不想退休就過去吧……」

吳明捷一時愣到了,但深思後怒火更燒。

他們公司是做殖民地開發的,現在重要的分部都設在南方,但早在好久之前,北海道的確是他們公司的重要據點。

雖然北海道的南部自豐臣秀吉時期以來,一直是日本領地。但內部地區,像是旭川、網走等蝦夷人的領地,是一直到日清戰爭前十多年才正式屬於日本。

估計北海道的據點,是那時候留下的吧。

但都過了六十幾年了,北海道該開發的都開發完了,現在去那裡……等於是被當做窗邊族處理了吧。

他在心裡冷笑,這上司八成是怕他不肯主動辭職,故意把他調到天寒地凍的北海道去,要他知難而退吧。

而他,吳明捷,是個客家人,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知難而退。

他冷笑一下,很爽快的就答應了。也在沒有把辭職信丟到上司臉上的情況下,就成功的欣賞到上司的囧臉。

 

#  #  #

 

 

錠者要回到北海道的時候,已經是下大雪的時節了。

在南洋當兵多年,已經多久沒看到雪花飄搖的樣子了呢?

他從大阪一路坐火車向北,途中看著窗外陌生又熟悉的景致,覺得傷口隱隱作痛。

醫生並沒有完全把他的断骨完全截斷。

醫生說,即使沒有手了,但前臂的骨頭還是留一小節,會對他以後生活上會比較方便。就只把斷骨稍做給處理,讓它比較平整。

雖然醫生帶著抱歉的表情說,皮膚要過一陣子才會長到可以包裹住骨頭。但錠者覺得完全沒差。

反正傷口無論怎麼癒合,他的手都回不來了。

他心頭發酸,只能看著車窗外的景色越來越熟悉,也越來越接近他家了。

到了車站下車後,他走出車站月台,嘴巴呼出淺淺白氣,眼前盡是白茫茫的一片。

錠者頗感詫異,這裡居然只有他一個下車?

雖然他家住的偏僻,連火車站也是小小的一個,但怎麼連個人都沒有,自己真的離開太久了嗎?

而且他父母不是說好,要十點來接他的嗎?

錠者站在車站外,空氣冷的刺骨,但卻沒看到半個人。

……還是回車站等好了,外面冷死人了。

他走上階梯,正要往裡面走去時。一個慌慌張張的人影從車站中閃了出來。錠者猛一看,是一個一身大衣加西裝皮鞋,標準上班族打扮的男人。

下一秒鍾,很不意外的,那人從階梯上滑落。

錠者反射性的用左手去撈,到也恰恰好接住了那人,使男人不至於跌倒。

笨蛋──皮鞋很容易在雪地裡滑倒啦。

他在心裡嘲笑,眼前的男人,大概又是一個第一次來雪鄉的鄉巴佬。他很順的往那人臉上看去,但那時男人的注意力還在自己的腳上,尚未抬起頭,錠者博美沒看到他的表情,只注意到他臉頰上有睫毛錯落下來陰影。

錠者微微的發愣。這人,睫毛也太長了吧!一個男人怎麼會長這樣的一雙眼睛?

錠者還來不及收回來表情,那人已經略帶羞澀和他道歉,「對不起,真得很不好意思。」

男人語氣軟軟的,說話有點像薩摩腔()卻又不完全像是。似乎錠者在記憶中,也有一個他忘不了的人,有著類似這種口音……

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,怎麼可能呢。雖然年紀相近,但他印象中的吳,才不會有這麼老實乖巧表情。記憶中,吳永遠是略帶霸氣、挑釁,生機勃勃的樣子。

眼前的男子雖然長得漂亮又羞澀,但骨子裡透出一種普通上班族的老實,和他耀眼的吳不一樣。

最重要的是……這男人皮膚非常白,甚至比他還白。但天下的嘉農,全隊都是黑到讓所有人驚呼的啊。

 

 

但錠者博美錯了。

眼前的人的確是吳明捷。

當年的棒球球員吳明捷,在當了多年的上班族後,甚至變得比從南洋回來的錠者還白上許多。

他被調職到北海道的一個偏遠的公司分部,據他的同事說,辦公室只有一間倉庫大小,社員也只有三位,他就是其中之一。

即使是如此,他還是穿著整齊得體,不要讓人覺得自己是被左遷,就態度隨便。

但吳明捷不知道的是,本州的薄雪和北海道的厚雪是不一樣的,只穿著皮鞋很容易滑倒,本地人即使要穿皮鞋,也會在鞋底加防滑的措施。

所以吳明捷在因為差點坐過站,匆匆忙忙跑出來時,很不意外的滑倒了。

當然他本人是很意外的。

在快跌倒的一瞬間,他快速想像了一下的臉部著地得感覺。但

想像的事情卻沒有發生,他被一個好心人扶了一把。他感到一陣窘迫,踉蹌了一下,抬頭看到扶住自己的居然是一位軍官。

吳明捷還不知道這位軍官就是錠者博美。應該說,就算他知道軍官是錠者博美,他也不記得錠者是誰了。

甲子園、棒球、嘉義農林,對現在的上班族吳明捷來說,已經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。

他心下歉疚,覺得麻煩人家了。只好不住的道歉,「對不起,真得很不好意思。」

但軍官沒有像一般人一樣,禮貌性的回應一些「沒關係啦,只是舉手之勞」之類的話,只是笑了一聲。

吳明捷心下發涼。他不是沒有遇過這種情況,他知道自己的日文口音和純正的日本人來說還是有些差別。但這些嘲笑他的人,頂多在背後竊竊私語,那敢正大光明的,在他講完話後就馬上笑他呢?

軍官像是沒有事情的人一樣,笑完轉頭就走向車站。

吳明捷心中的一把火又起了,媽的!連這個人都瞧不起我,「喂──」

他伸手想抓住對方的手,卻只抓到一個空袖子。

……

他睜大眼睛,而錠者回過頭,表情難堪。

一瞬間,他覺得自己做了很壞很壞的事。

 

 

※薩摩腔,九州方言。據說在日據時期移民台灣的日本人,大多來自鹿兒島西南部,也就是薩摩那一帶。所以那時台灣人講的日文,薩摩腔會比較重。現代有些台灣老人現在到日本去講日文的話,有些也會被誤認為九州人。

 好像是這樣啦,不過手邊沒書可以查證。有錯再跟我說。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北極兔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