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蒼麟很喜歡福島的眼神。
他細細的眼睛，只要一彎起來，整張臉就很立刻滿了笑意，讓人覺得春風滿面。
不像自己的，不管怎麼笑，好像都有點衰。
「劉，你今天心情不太好嗎？」濱田老師搭上他的肩，他常常會這樣關心學生。
「……沒有啊。」劉蒼麟抹抹臉，覺得自己跟平常一樣。
「別這樣嘛，有煩惱記得跟老師說啊！」濱田老師拍了拍他的背，拿出一根香蕉，「喏，這個給你吃。吃飽心情就會好一點了！」
就說沒有了啊！
劉蒼麟雖然心裡這樣想，但還是默默的接收了香蕉，反正不拿白不拿，這或許是自己長的一張衰小臉的唯一好處吧。
他帶了香蕉回到了社辦，福島一看到就馬上湊過來。
「香蕉！好好喔！」
對於怎麼樣都吃不飽的高中生，任何食物都是珍貴的。
劉蒼麟有點遲疑的說，「這是濱田老師給我的……給你？」
「真的嗎？謝謝你！」福島一高興，眼睛又彎成兩條線。
啊啊……就是這個笑容。
劉蒼麟低下了頭，笑成這樣，根本讓人什麼東西都想送給他啊！
＃ ＃ ＃
劉蒼麟其實是福島的學長，但即使是在學長學弟制重於一切的嘉農，福島也很難把劉蒼麟當學長來看待。
或許是劉蒼麟過於和善的態度，也或許是因為他過於稚氣的娃娃臉……但或許是因為，劉蒼麟總是不起眼。
是的，劉蒼麟總是不起眼。
明明和蘇正生一樣，是教練從網球隊上挖角過來的，還曾獲得擲遠比賽冠軍，臂力好不在話下。
如果他和蘇正生一樣，乖乖的走打擊巨砲的路線，或許事情不會變成這樣。
但他偏偏當了投手。
其實劉蒼麟不算是弱的投手，只是吳明捷真的比他強太多了。應該說，比吳明捷強的投手，或許全台灣、甚至全日本也很難找到幾個。
這當然不是福島自己想的，是他有一次偷聽到近藤教練和濱田老師的對話。近藤教練從不說謊，福島無條件的相信這點。
不只是這樣，福島自己是個打者，他非常清楚，只要吳明捷認真，他沒有一次可以打到吳明捷投的球。
雖然這自己偏弱的打擊率有關，但至少劉蒼麟的投球，福島勉強可以揮到個三四成。
有時福島看著劉蒼麟努力練習時，會忍不住在心裡搖頭。
劉蒼麟是比一般人還要努力，但吳明捷也是一樣。
一個努力的天才，你要怎麼贏過他？
不如放棄比較輕鬆吧。
這個念頭在福島心中盤旋已久，但始終沒對劉蒼麟說出口。
某次比賽，吳明捷感冒了。
但近藤教練依然堅持要他上場，果不其然，投得亂七八糟的。才到了第三局，就被對方領先了五分。
「真是沒辦法啊……」近藤教練嘆了口氣，「劉，你過來。」
「我嗎？」劉蒼麟驚訝的說，整張臉散發著不同以往光彩。「……是、是我嗎？」
啊啊……終於輪到他上場了嗎？
福島從沒看過劉蒼麟有過這種表情，像是渴水以久的花木，碰到了傾盆大雨似的。
明明只是個普通的小比賽，也可以讓他開心成這樣，他是多想上場啊！
福島忍不住偷瞥了劉蒼麟好幾眼。
劉蒼麟沒注意到福島的眼光，只是用著踏在雲端似的步伐，略微緊張的小跑步到了近藤教練的身邊。
近藤教練淡淡的說，「你先去休息室拿幾條毛巾過來，等吳中場休息時幫他擦一下汗。」
劉蒼麟很明顯的愣住了，「呃、好……」
但福島卻忍不住了，「教練！吳明捷學長都生病了，不是應該換劉……學長上場嗎？」
近藤教練皺起了眉頭，「只是個小感冒，投個球流汗正好！現在吳需要多累積出賽經驗，無論他投得好不好，都要讓他磨練！」
那劉蒼麟怎麼辦？「可是──」
福島才開口，就被扯住了袖子，他看見劉蒼麟對他搖了搖頭，並虛弱的笑了，「我去拿東西，福島你等一下也要上場吧，加油喔。」
加個屁油啦！
福島滿肚子火，第一次連招牌微笑都掛不出來了，但他也無法反抗近藤教練，只能憤怒的握住自己的拳頭。
那次比賽，福島打的很爛，僅次於吳明捷。
但他可不像吳明捷一樣生病有特權，比賽結束後被教練訓了半小時，又被罰跑完一百圈操場才可以回家。
他一個人在嘉農的操場跑啊跑的，天都黑了，月亮昇到了半空。他才跑完一半，就不支倒地。
「幹，累死了啦。」
「你還好吧？」
要知道，一片漆黑的校園裡突然有人聲是很恐怖的。福島驚坐起來，發現來人後才鬆一口氣，「什麼啊，原來是你……拜託走路出點聲好嗎？嚇死我了……」
「啊，抱歉抱歉。」劉蒼麟一臉歉意，「那個我想你應該還沒吃飯，所以帶點吃的給你。」
劉蒼麟把手上的兩個飯糰塞給福島，福島征征的看著飯糰好一陣子，才勉強說出，「……謝謝。」
「不會啦！」劉蒼麟害羞的擺擺手，聲如蚊吶，「你今天也有幫我講話啊……謝謝你……」
「那又沒什麼，」福島別過了頭，「我只是自己看不下去而已。」
劉蒼麟露出了溫暖的微笑，「我知道，福島你是個好人。」
就算被稱讚了，福島也沒有比較開心。趁著黑夜，看不到對方的表情，他悶悶的開口了，「還是放棄比較輕鬆吧？」
沒有意外的，劉蒼麟滿是錯愕，「呃？你在說什麼……」
「投手啊。」福島雖然心理複雜，但仍故做輕鬆的說，「你要知道，教練心中只有吳明捷學長。當然吳學長是很強，但是有他在的一天，你是不可能登板的……」
「……我知道。」
福島聽到劉蒼麟的聲音帶了點哽噎，但他仍然沒有停止，「放棄吧。或者是做幾年外野手之類的等吳明捷學長畢業後，再轉投手也不遲吧……」
「我不放棄。」
福島聞言愣了一下，趁著月光，劉蒼麟的眼神晶亮，緩慢而堅定著重複著，「我不會放棄的，我喜歡當投手。」
啊，是他多管閒事了啊。
福島感到一陣難堪，但仍忍不住脫口而出，「即使只有一年可以投球？」
劉蒼麟只比吳明捷小一屆，如果要等吳明捷畢業才可以登板，劉蒼麟的確只有一年的時間沒錯。
但劉蒼麟卻笑了，「不會只有一年，我要投一輩子的球。就算從嘉農畢業，我也要打棒球。」
喂喂──你在說什麼啊──
福島半句話也說不出來。一輩子打棒球……這種夢幻般的話從吳明捷的口中講出來，福島不會覺得有半分突兀。但劉蒼麟明明一直在吳明捷的陰影之下，怎麼講出這種話？
一輩子打棒球──他明明知道可能一輩子都贏不了吳明捷，還願意用自己的一輩子來賭嗎？
福島瞠目結舌了半天，忍不住說出了真心話，「你真是個笨蛋耶……」
劉蒼麟很不好意思說，「啊……很多人都這麼說。」
福島笑了，他不討厭這種笨蛋，甚至還有點羨慕。於是他輕捶了劉蒼麟一拳，「加油啊！」
劉蒼麟也跟著笑了，「當然啦，我可不能輸給你啊！」
「怎麼會是不能輸給我？」福島頗感詫異，「應該是不能輸給吳明捷吧！」
「你在說什麼啊！我一直都以你為目標的啊。」劉蒼麟理所當然的說。
「怎麼可能！」福島的反應激烈，像炸毛的貓，「我哪有什麼可以讓你當目標的地方，我是外野手你是投手──」
「但你是正選，我是後補。」劉蒼麟平靜的截話。
福島還想解釋，「但那是因為我──」
「因為你比任何人都努力，就算打擊率再爛，但只要是你守的外野，沒有任何一顆球可以穿過的……對吧？」
福島半句話也說不出來，劉蒼麟笑的溫柔，和平常一樣。
他知道自己總是不起眼，雖然福島以身為外野手為傲。但一次次努力接下每一顆球，又怎麼比得上打一兩支安打或全壘打來得令觀眾熱血沸騰呢？
他常常想，或許就這樣默默的守護著嘉農隊就好了。縱使沒有掌聲、沒有注目，但他對得起自己球服上「KANO」的字樣，對得起近藤教練。
他以為他這樣子就好了。
但沒想到有人會注意到他。
而且這個人，離他這麼近。
「福島，我一直在注意你喔。」劉蒼麟這樣說著。
「謝謝……」不知道為什麼，他眼睛有點酸澀。
「謝什麼啊，」劉蒼麟笑了，「我是學長啊，關心學弟是理所當然的。」
「對喔，你是學長。」常常他都忘了。
夜涼如水，福島默默的吃著手上的飯糰，望著滿天星斗。他突然感嘆的說，「要是你是教練就好了。」
「你在說什麼啊！」劉蒼麟只覺得有點好笑。
「如果學長是教練的話，一定不會只注意醒目的選手。就連那些不起眼的、默默努力的，你也會在乎。」
「白癡啊……這樣不就贏不了的嗎？」劉蒼麟還是覺得近藤老師的策略才能得到勝利，畢竟他們都是這樣一路走來的。
「是啊，或許贏不了。」福島對劉蒼麟笑了，是劉蒼麟最喜歡的那種笑臉，眼睛彎彎的，「但如果能當學長的學生，一定很幸福。」
劉蒼麟不以為意的說，「笨蛋啊，要我當教練比當投手還難啊！」
福島笑出聲來，「說的也是。」
他們從未在意過那天的談話。
福島吃完了飯糰，劉蒼麟等著他跑完剩下的圈數，兩人就一起回家了。
過了很久很久，劉蒼麟畢業後，進了郵局棒球隊打球。等他發現後，他好像已經打了一輩子的球。
他以為他會一直打著棒球，直到自己不能動為止。
但他在知道嘉農須要棒球教練時，他毫不猶豫拋棄了他的棒球事業，回到母校任教。
真的是毫不猶豫的。
那時劉蒼麟才驚覺到，原來那時在母校操場中的小小對話，以及福島的笑容，他始終沒有忘記過，也間接改變了他的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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